让我暂且把这一片广袤的土地,都叫做故乡吧。其实我只是路过父亲的故乡,或者叫路过与父亲的故乡共用一个省名的其他地方。自我小时候的记忆开始,就把江苏这个指代宽泛的省名叫做老家。一个我从来不曾回过的老家。在我苍白的记忆里,没有故乡可供回忆,其悲...
让我暂且把这一片广袤的土地,都叫做故乡吧。其实我只是路过父亲的故乡,或者叫路过与父亲的故乡共用一个省名的其他地方。自我小时候的记忆开始,就把江苏这个指代宽泛的省名叫做老家。一个我从来不曾回过的老家。在我苍白的记忆里,没有故乡可供回忆,其悲哀程度类似感情上从没经历过初恋的人。一个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,等于缺失了文字中最昂贵的乡愁。于是,我总是自欺欺人地,固执甚至有点偏执地把江苏叫做故乡。
现在,我以这样的方式进入所谓的故乡,多少有点旁人不易察觉的尴尬。是的,我正坐在时速两百多公里的动车上,它将载着我,以及坐在我周围玩手机的、打盹的、笔记本上埋头工作的形形色色的人,从一座城市的车站,抵达另一座城市的车站。我们各怀心事,像风一样地掠过乡村的腹地,甚至比风还快。车窗外是一闪而过的江南水乡。懊恼的是,我的座位并不靠窗,世俗心理作崇,怕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,让我并不好意思隔着一个陌生人,在他漠然甚至不屑的目光中,一惊一乍地端个相机拍照。因此,面对车窗外我曾无数次用词语构想的风景,只能一古脑收进大脑的口袋里。但我很是清楚,逼近中年的记忆已在明显地减退,要不了多久,或许还没有离开这片土地,这些景色就会成为记忆的碎片,不能完整拼凑。甚或完全丢失,不留一点痕迹,像被雨水清洗的天空。
于是我的目光多了点贪婪的意味,甚至喷出了火,在这个炎热的盛夏。那些飞速倒退的树木,田垄,小路,河流,村庄……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精神臆想的故乡。火车所经之处,在我目光灼灼的逼视下,开始了噼里啪啦的燃烧。汹涌的火势迅速蔓延,铁轨边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跳跃的火焰,蜿蜒着无限延伸,穿过无数的村庄,越过浩荡的长江,最后,一直抵达长江以北,那个叫做野芦村的村庄。在我小时,这个地名曾以书信的方式,一次次地抵达父亲手上。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发黄的牛皮信封,蓝黑墨水书写的潦草笔迹,邮票上的印戳像老家带给我们的概念一样模糊不清。之后奶奶去世,叔叔去世,以及高科技通讯的发达,现在老家和父亲的联系,已仅限于春节时电话两端的礼节性问候。我的尴尬正在于此,长江以北的老家,并不在此次行程安排中。我不过是趁孩子放暑假的时间,请了短暂的年假,进行一趟早已承诺的江南之行。来之前,曾问父亲是否与我们一起回趟老家。年迈体弱的父亲思忖良久,最终拒绝了在炎热的八月出行。而没有了父亲的同行,我似乎找不到一个回老家的更好理由。父亲,是别在我籍贯上的一颗纽扣,只有他,才能连接我和老家之间微妙的关系。
读书时,曾在鲁迅的《闰土》里,仅靠一段情节描写,我就极其武断地将其中的瓜田风景安插在老家的风景图中。因为父亲曾经提及,年幼时的他,夜间守过家里的瓜田。于是,文中描写的深蓝的天空,金黄的圆月,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,海边的沙地换成了河边湿软的田地,几个简单的物象,组成幻想中的故乡风景。一个人有很多方法可以到达想去的地方,当现实不能满足时,想象不失为最快捷和随心所欲的一种。我为此秘密的发现很是得意,常常沉醉其中,甚至不止一次好笑地把守瓜田的人,换成了自己。这种幼稚而毫无根据的浪漫想像,当然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。它们完成了一个少年因为内心缺失,而对故乡产生的向往和憧憬。
坐在动车上的我,似乎也只能凭借车窗外的江南景色,把故乡的原风景描摹。但这显然是错误的。曾在一位博友的文章里,读过关于苏北的文字。他说,车过江阴长江大桥,顿时有种感觉,苏北与江南明显不同,苏北是寂寞的。我曾久久地徘徊在他的文字里,像一列安静疾驶的列车,不停地来回奔跑,重复着经过他文字的描述——寥落的村庄,荒芜的田地,枯败的芦苇,结冰的湖面……他的笔下,是冬季的苏北,是阴郁寡欢的苏北。更多的,是历史和现实对照中的苏北——苏北一直不及苏南,无论人文还是经济。是的,我相信了苏北的寂寞。一个在精神上追寻故乡的人,因为迷恋江南秀美的风光,从大老远的四川跑来后,却也只是远远地隔着一条江的距离想象。我还没有踏上苏北的土地,就已在不断地背离了它。
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的思绪仍被火车载着,惯性地奔跑在江苏的土地上。而苏北,却始终无法走近,甚至越来越远,越来越模糊。很多次,我试图从火车坚硬的铁皮箱里跳出来,沿着无限延伸的铁轨,向一条江以北的方向不停地疾奔。我要赤裸着脚丫,深深地陷进那片荒凉的泥土里。那些安静泊于老家深处的村庄,田野,芦苇,河流……它们散发出寂寞却高贵的气息。那抔掩埋爷爷和奶奶的黄土,也是寂寞的,雨水和惊雷,曾无数次敲打着它们重复的晨昏,我却没有进行过一次仪式上的下跪和叩拜。同时寂寞的,还有坟头疯长的野草,像思念一样。而我的内心深处,也在无法遏制地长出蓬勃的草来。它们越长越密,越长越高,最后完全覆盖了苏北老家所有的风景。